Robert Fisk

烽火求真——悼爭議名記者Robert Fisk

原文刊於2020年11月15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英國著名記者費斯克(Robert Fisk)2020年10月底逝世,消息傳出後,不少訃聞都形容他是「著名又富爭議」,差不多所有訃聞都會提到他是首位訪問拉登的西方記者,也不忘引述恐怖主義頭子拉登對他的讚賞:「他是中立的。」拉登的讚揚彷彿是抹殺費斯克聲譽的最佳咒語。當記者從來不易,如何在propaganda與社交網絡的虛虛實實之間查找真相,監察當權者,在這個「立場先行」的「後真相時代」更不容易。

關於如何評價費斯克,《經濟學人》可能是最不留情,文章斥他自以為是,只要符合其論述便把傳言當事實,又對敘利亞總統巴沙爾寬容。這類指控也是費斯克批評者常彈的老調:費斯克只懂得詰問西方,卻輕輕放過中東獨裁者;中東一切禍害都是西方造成的,恐怖分子也值得同情。這種論調對熟悉費斯克的讀者來說,大概只能一笑置之。

中東報道惹火 評價兩極
還是由他近年最惹爭議的報道說起吧。2018年敘利亞反對派佔領城鎮杜馬(Douma)遭政府軍攻擊,反對派和西方指控巴沙爾政府用化武,敘利亞和俄羅斯否認。費斯克等人獲敘利亞政府安排到杜馬採訪,之後寫了一篇報道,引述一名當地醫生稱,當地人是缺氧而非中毒,又說當地不少人懷疑化武襲擊之說,認為是伊斯蘭武裝分子揑造。因為費斯克的名氣,該篇報道被敘利亞政府和俄羅斯廣傳。當時「白頭盔」拍攝的片段在社交網絡廣為流傳,支持敘利亞反對派彷彿是天經地義,不少人批評費斯克淪為巴沙爾傳聲筒,一直討厭費斯克的人立即說:不愧為拉登欣賞的西方記者;就算一直欣賞費斯克的人也不禁想,費斯克忘了自己的原則嗎?他不是一直為中東的弱者發聲嗎?

費斯克的名聲,很大程度是因為他敢於揭示「不方便」的真相。當西方大張旗鼓要對付邪惡的恐怖主義時,他提醒讀者,我們並不是那麼正義;當西方悼念恐襲死者時,他又不識趣地提醒各位,在被遺忘的角落中,正發生更多恐襲,當中不少西方難辭其咎。2001年美國九一一恐襲後發動反恐戰,他不少惹火文章便是出於這時期。其中一篇最著名的報道,便是2001年12月10日刊登在《獨立報》頭版的報道,該文鉅細無遺描述自己怎樣在阿富汗邊境遭難民圍毆,不單頭破血流,連25年來累積中東人脈的電話簿也不知所終。他卻寫道,如果自己是當地難民,「我會襲擊費斯克,或任何一個我可以找到的西方人」。他稱,那些襲擊者的暴戾「完全是我們造成的」,因為「我們」支持阿富汗抗蘇聯,無視他們的痛苦及內戰,以後出重金武裝他們為西方而戰,但又轟炸他們的家園,稱之為「 附帶損害」(collateral damage)。2005年倫敦恐襲後,英國首相貝理雅說那是野蠻的恐怖主義,費斯克說當然沒錯,但英美入侵伊拉克又何嘗不是?「為什麼我們死便是恐怖主義,他們死便只是附帶損害?」當權者當然回答不了這樣擲地有聲的詰問,在所謂大戰略大格局下,這些問題從來不會在決策者的考慮之列。

批評「酒店報道」 拒作傳聲筒
費斯克一直反思記者的責任。他在巨著The Great War for Civilisation稱,記者應該盡力當歷史第一時間的不偏不倚見證人,至少令人無法以「我們不知道,沒人告訴我們」作推搪。但還有什麼?他引述一直揭示佔領區巴勒斯坦人苦况的的以色列記者Amira Hass說:「我們的工作是監察權力核心。」費斯克寫道,當政府要帶領大家到戰爭時,或決定要殺誰時,這項工作尤其重要。

美國2003年以子虛烏有的指控攻打伊拉克,英美傳媒在戰爭前夕淪為政府消息人士的傳聲筒,對美國政府聲稱的「大殺傷力武器」不加檢證照單全收,為開戰推波助瀾,足見記者的任務並不容易。打從上世紀80年代黎巴嫩內戰起,費斯克便一直在中東各衝突現場採訪,跟不同民眾談話,為讀者揭示不為主流傳媒報道的真相,其悲天憫人的筆觸和銳利的辭鋒,令其報道即使沒有震撼的相片,仍絲毫無損力量。他經常批評所謂「酒店報道」(hotel journalism),批評美國攻陷伊拉克後,同行採訪伊拉克只躲在酒店,聽聽美軍發布消息便算,無法把握伊拉克的現實。

且回到2018年的敘利亞杜馬。雖然費斯克的報道清楚寫明採訪過程,也表示並不知道有沒有化武襲擊,但還是遭質疑是為敘利亞政府開脫。他事後接受英國廣播公司訪問,一一回應詰難,說記者的工作是找事實,他只能盡可能跟能接觸到的人說話;而進入杜馬只能由敘利亞政府安排,但當局沒有干預其採訪,事後誰傳閱他的報道也沒有關係。

敘利亞內戰有沒有使用化武,從來都是西方跟俄羅斯的爭拗點。禁止化學武器組織( OPCW)去年3月1日發表報告認定杜馬曾使用化武;不久有調查員唱反調,維基解密去年11月披露 OPCW的內部電郵,顯示有調查員質疑報告結論超出調查人員的發現。敘利亞及俄羅斯傳媒當然大肆報道「OPCW之亂」,以削弱該機構的可信性。

費斯克對敘利亞化武的報道是否可以改善,自然可以斟酌,畢竟在各種爾虞我詐的政治宣傳及揣測下,要單純報道真相早已變得困難。但費斯克要為巴沙爾開脫嗎?今年1月,費斯克談OPCW的化武調查時,便強調OPCW的亂局並不表示敘利亞或俄羅斯或ISIS等伊斯蘭分子沒有使用化武,但OPCW的問題只會幫助敘利亞內戰的戰犯脫罪。費斯克不是不知道敘利亞和俄羅斯的把戲,但西方回應只能建基於事實,否則只會愈弄愈糟:費斯克得出這結論也只是他對歷史的熟悉,2003年不存在的大殺傷力武器,遺禍到現在仍然沒有離開中東。

歷史沒有遠去
費斯克曾說,記者最好口袋放一本歷史書,因為不了解過去根本不會了解現在。他在The Great War for Civilisation中將中東歷史配合個人採訪經歷娓娓道來,全書以費斯克1990年代訪問拉登開始,書頁上赫然出現一個熟悉的名字:卡舒吉(Jamel Khasoggi)——2018年10月2日走進沙特駐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領事館後遭沙特支解殺害的沙特異見記者——正是他當年介紹費斯克到阿富汗訪問拉登。在美國定居的《華盛頓郵報》記者卡舒吉死後,雖然矛頭直指沙特王儲,但美國還是輕輕放過這位盟友。費斯克經常訴諸歷史,控訴西方如何偽善、如何縱容友好的中東獨裁者——那段歷史其實並沒有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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