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初刊於2022年1月21日《明報.世紀》,原題為「蘇聯失敗與俄羅斯重投威權」
2021年12月是蘇聯解體30周年,2021年與2022年之交兩宗新聞都可以說是蘇聯解體震盪的餘波,一是俄羅斯對烏克蘭虎視眈眈; 二是為紀念蘇聯時代暴行設立的俄羅斯人權組織「紀念」 (Memorial)被勒令關閉。兩者都好像標誌着俄羅斯30年後 又回到原點。很多評論提起俄羅斯近年的倒行逆施,都喜歡 引述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說:「俄羅斯可以是一個民主政體或一個帝國,但不可能兩者皆是。」蘇聯解體 後,俄羅斯似乎走上自由民主路了,豈料普京治下卻「帝國 復辟」。為何會這樣?出了什麼差錯?
俄羅斯總統普京最愛談歷史,他2021年7月發表了一篇長文, 訴說俄羅斯跟烏克蘭源遠流長的歷史聯繫,今天該文章讀來愈像是俄羅斯的入侵 預告。不過,放不下烏克蘭的不止是普京,普京2014吞併克里米亞時,備受西方 尊崇的蘇聯末代領袖戈爾巴喬夫表態支持,叫西方大為錯愕,這些誤讀只反映西方對俄羅斯的不了解。
吃盡苦頭的蘇聯人民
1922年成立的蘇聯有15個加盟共和國,國土橫跨歐亞。普京不止一次說過,蘇聯 解體是地緣政治的世紀災難。普京的倒行逆施很容易令人對這番話嗤之以鼻。但 普京的話只是反映蘇聯人的心聲。蘇聯最後歲月經濟已經奄奄一息,統治者束手 無策,到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經濟改革只富了一群寡頭,國民則吃盡苦頭。世界銀 行網站的歷年俄羅斯人均壽命折線圖可見1990年後是斷崖式插水,俄羅斯男性人 均壽命1990年是64歲,1994年卻大幅跌至58歲。這段被統治者欺騙的慘痛經歷叫 不少蘇聯人記憶猶新,也正中普京的下懷。
要了解現在,不免要細說從頭。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Vladislav Zubok去年出版 Collapse: The Fall of the Soviet Union一書,將蘇聯最後歲月的驚心動魄娓娓道來: 戈爾巴喬夫政經改革藥石亂投,對加強蘇聯中央權力抗衡分離主義猶豫不決。他 試圖改革力挽蘇聯,1991年3月舉行的公投旨在推動新的聯盟,結果卻由於字眼模 糊,各加盟共和國又自行加入公投決議,旨在保存蘇聯的公投反而成了分離主義的催化劑。俄羅斯總統葉利欽跟戈爾巴喬夫爭權亦大大削弱蘇聯中央。
波羅的海三國1990年率先獨立倒還可理解,烏克蘭要獨立也不難解釋,但最諷刺的卻是俄羅斯的分離主義。俄羅斯要脫離蘇聯,就像英格蘭要脫離不列顛王國一 般惹笑。葉利欽雖然非不知道蘇聯各加盟共和國經濟環環相扣,烏克蘭跟俄羅斯 關係更是千絲萬縷,強行分家只會兩敗俱傷,但為了滿足野心,擺脫戈爾巴喬夫,毅然作出無可挽回的政治豪賭,最終跟白俄羅斯、烏克蘭兩國領袖1991年12 月8日簽署協議,埋葬蘇聯。
無能的領導 無心的精英
促使葉利欽這樣做的一大因素是經濟。Zubok引述當時一名在莫斯科的美國學者形 容,蘇聯最後歲月恍如「銀行擠提」,精英都挖盡心思搶奪國有資產。戈爾巴喬 夫仍奢望推出新的主權國家聯盟,極力游說葉利欽,強調俄羅斯要維持自身經濟 利益,最好就是跟其他加盟共和國組建聯盟,但葉利欽的親信布爾布利斯 (Gennady Burbulis)跟蓋達爾(Yegor Gaidar,亦即後來「震盪療法」的總策劃) 卻游說他,新聯盟旨在分享俄羅斯境內的資源,要捍衛俄羅斯利益最好是確立主 權,只有拋棄蘇聯的外殼俄羅斯才可以重生。布爾布利斯憶述,葉利欽其實不明 白經濟,也無心裝載,改革方案的公開言論經常自相矛盾。
對於烏克蘭,葉利欽同樣心不在焉,兩國分家本來就已因為油氣及核武等問題異 常複雜,烏克蘭東部俄語區及本屬俄羅斯、象徵俄羅斯軍事光輝歷史的克里米亞 成為最大關鍵。烏克蘭在跟俄羅斯談判時對俄人念茲在茲的克里米亞寸步不讓, 葉利欽則只求快快了事。烏克蘭最高蘇維埃主席克拉夫丘克(Leonid Kravchuk) 搖身一變成民族主義者,勾勒烏克蘭前程錦繡(但毫不符合現實)的藍圖,跟奄 奄一息的蘇聯作對照,鼓動烏克蘭獨立。烏克蘭獨立公投,連境內俄語區也以支 持獨立為居多。這當然歸功克拉夫丘克的宣傳,也因為蘇聯中央太無能,就連俄 裔人也想擺脫。烏克蘭獨立令蘇聯的黑海港口由22個銳減至3個,俄羅斯更失去克 里米亞。這份在俄人眼中毫不公平的俄烏協議也預告了未來的衝突。
南斯拉夫解體引發血腥內戰,顯示一個由不同民族組成的國家解體可以有怎樣的災難後果。戈爾巴喬夫之堅持不用軍隊維繫蘇聯統一,也是因為南斯拉夫的教訓。但蘇聯沒有動武維護統一並不意味着蘇聯解體完全和平,各加盟共和國都不同程度出現族裔紛爭以至衝突。蘇聯領導層固然無能,無論戈爾巴喬夫還是葉利 欽對經濟改革缺乏周詳考慮,把國家進一步推向深淵,但Zubok也批評,蘇聯知識 分子也難辭其咎,他們對建設國家(state building)不感興趣,太天真也太離地, 忽略蘇聯解體的艱巨任務。
重溫蘇聯解體的歷史並非要為普京的威權統治開脫。Zubok強調重新詮釋這段歷 史,顯示蘇聯解體並非無可避免,只是要嘗試誠實地了解所發生的事。他說,西 方在蘇聯解體後沉醉於勝利的氣氛中,學者不乏認為蘇聯是注定解體,不值得再 研究,這態度也影響西方對俄羅斯的判斷。當俄羅斯先後在2008年出兵格魯吉亞 及2014年出兵烏克蘭後,西方對俄羅斯的態度也改變,開始有論調說俄羅斯從未 試過民主,它注定要走威權主義的路。不過,俄羅斯在蘇聯解體後不是一度成為 西方民主價值的狂熱信徒嗎?Zubok在書末寫道,共產主義到資本主義的過渡令俄 羅斯人渴求穩定且強大的國家,對民主的空洞口號抱懷疑,那並不是俄羅斯人的過錯。
西方出現蘇聯解體徵兆
30年前一切都似乎美好: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擁抱自由民主,公民社會得以發 展,只是精英埋下的禍根,無論是經濟危機還是民族衝突都在醞釀中,這民主自 由社會其實脆弱得很,但西方未有察覺,在部分俄羅斯人眼中,西方只把俄羅斯 視為淘金地。1998年俄羅斯金融危機更令俄人希望幻滅,1999年普京上台後,俄 羅斯的改變漸叫大家陌生:跟西方對立、對鄰國虎視眈眈、打壓公民社會,蘇聯 解體的成果今天彷彿已化作輕煙。
今天歐美受民粹主義浪潮衝擊,民主自由這些價值開始備受質疑。Zubok稱,在經 歷過蘇聯解體的一代人看來,一切都似曾相識:西方精英一手促成2008年金融海 嘯,卻要納稅人金錢埋單,一如蘇聯及俄羅斯的統治者推出經濟改革要國民承受 苦果;美國總統奧巴馬演說動人,外交上卻無作為,令人不期然想起戈爾巴喬 夫;英國首相卡梅倫2016年舉行脫歐公投,希望平息保守黨內脫歐派,豈料卻導 致英國脫歐,一如戈爾巴喬夫1991年3月意在保留蘇聯的公投,反而助長了分離主 義;至於美國總統特朗普的「讓美國重新偉大」則跟葉利欽異曲同工。重讀蘇聯 歷史固然有助了解今天的俄羅斯,但也另有深意。正如Zubok說:「歷史從來不是自由民主最終會勝利的道德劇。」這值得世人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