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咩?

原文刊於2019年12月22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8年,法國總統馬克龍以環保之名開徵碳稅,令居於市郊必須開車代步的勞動階層百上加斤。該位總統上台不久才廢除了富人稅,現在卻要勞動階層為總統的環保大業埋單,民怨一發不可收拾,爆出「黃背心」示威。2019年,馬克龍政府推動退休改革,總理菲利普經常掛在口邊的一句就是:今天不改革,下一代就要怨我們了。不過,法國罷工工人卻說,不想下一代失去這代人的保障。

連串爭議涉及的大課題是:怎樣才算公平?貧富之間固然有公平問題,世代之間的帳更難說得清。除了錢,還有威脅地球的氣候暖化危機。Greta Thunberg在聯合國氣候會議上,質疑手握權力及資源的成人世界對氣候不作為,苦果卻要下一代承受:How dare you?

在務實又沒有什麼勞工保障的香港人看來,法國人「嘆慣」福利,罷工是「阻住地球轉」;Thunberg也只是個活在雲端的富家小孩「阻住地球轉」。不過,地球就算繼續轉動,低薪者退休後依舊三餐不繼、年年坐擁巨額花紅的銀行家可以退休環遊世界;富國與富人繼續高消費生活,窮國及低下層卻要承受氣候危機惡果,這樣的地球值得留戀?

還是由法國不時發作的退休改革爭議說起。因為人口老化,發達國的退休金制度早已危危乎,如何維持早已是一大難題。若一切交由市場和命運定奪,政府什麼也不作為,打工仔自行儲蓄退休,問題簡單得多了。不過,法國要將五花八門的退休制度統一,既要財政上可持續但又要維持社會公義,頓成歷屆政府不可能的任務。法國經濟學家皮凱提(Thomas Piketty)也加入了這場討論,他贊成改革,但批評政府在公平社會上欠缺願景,方案一大問題是未有考慮糾正現存勞動市場的不公,未有要求高薪者承擔更大責任,跟馬克龍政府只顧優惠富人的稅務政策一脈相承。政府方案無視工種和收入差異,退休只是延續收入不均而已。

皮凱提在本月初的文章中進一步解釋一個公平的退休制度該如何。他指出,勞動市場愈來愈不公平,某些工種超低薪,某些工作又超高薪,退休制度應該要考慮重新分配財富以達至公平。他提出退休制度可與打工仔從事行業僱員的預期壽命掛鈎。一個低薪工人退休後可能只有10年壽命,反而一個高薪行政人員退休壽命長達20年,前者能從退休享受的好處比後者少得多。那麼,一個較公平的做法,便是提高高薪者的退休金供款比例,按薪酬累進;低薪者領退休金時間較短,退休金金額應提高。

這建議跟他一直以來主張開徵累進財富稅一脈相承。他2013年出版的《21世紀資本論》的一大要旨,便是指出資本增長率遠高於經濟增長,若不插手糾正,最富裕的一群財富不斷累積且代代相傳,年輕人成功只能靠父幹,貧富不均不能改變,禍及民主,建議徵收全球累進財富稅來糾正。2016年的脫歐公投及美國總統大選的民粹浪潮,正好應驗了皮凱提的憂慮。他今年9月出版的新書Capital et idéologie(暫譯:資本與意識形態)更進一步提出「參與式社會主義」(socialisme participatif )的構想,勾勒公正社會的藍圖。

自美國總統列根及英國首相戴卓爾1980年代執政後,放任自由市場經濟成為王道,加上冷戰以共產陣營失敗結束,這套意識形態更被視為理所當然,全球進入超資本主義時代。在此意識形態主導下,不均被視為自然現象,且有益社會。巨富雖然不斷囤積財富,但都是憑一己之力致富:Facebook的朱克伯格及亞馬遜老闆貝索斯在互聯網時代獨具慧眼開創事業,擁有巨富理所當然,而且他們能夠創造就業、惠及社會;徵重稅會阻礙創新、打擊經濟……馬克龍甫上台也是以此為由廢除富人稅。皮凱提在該長達1200頁的著作中,仔細檢視不平等的歷史,指出歷史上每個社會都有一套意識形態為不平等辯解,而私有財產神聖化只是法國大革命後出現,目的在於穩定社會,但歷史上也不時對私有財產作制約以求達至公平。換言之,今天為大眾接受的放任資本主義只是偶然的歷史產物,社會組織及權力分配方法是可以改變,而且必須改變。

「參與式社會主義」以「社會所有制」(la propriété sociale)及「臨時所有制」(la propriété temporaire)的概念為基礎,目的在於防範財富過度集中,務求人人均可公平參與社會。「社會所有制」就是企業管理分權,股東及員工代表在董事局各佔一半;「臨時所有制」則是通過徵重稅達至財富再分配,這部分也是皮凱提闡述得較詳細的部分。批判產權絕對主義(la propriétarisme,據書中定義,這是一個建基於私有制絕對地位的意識形態,而資本主義則是其延伸)是貫穿全書的主張,但皮凱提並非要廢除私有制,而是探討怎樣的產權才是公正。他反覆強調,一個人就算靠個人才能,亦要依靠天時地利人和成就事業,若沒有社會及科技發展配合,朱克伯格及貝索斯等巨富根本不可能出現。如此一來,他們的財富是否應該千秋萬世便值得商榷了。為了防止財富積聚導致種種惡果,透過徵收累進式財富稅、遺產稅及入息稅,應將巨富的產權由永久變為臨時。皮凱提構想,財富稅及遺產稅收入用來向每名25歲公民派發資本,入息稅則用來支付社福開支及應對生態危機。

這系統如何運作?據該書提出的一個方案,若資產是全國平均財富10倍,每年財富稅稅率為5%,遺產稅為50%;若資產是全國平均財富的10,000倍,財富稅年度稅率及遺產稅稅率同為90%。至於入息稅,若只為平均入息之一半則為10%,若是平均入息的兩倍,則為40%;若收入為10000倍,稅率則為90%。皮凱提估算,財富稅可以為政府帶來5%國民收入,該筆收入用來給25歲的年輕人一筆過相當於平均財富60%的資本,扭轉「成功靠父幹」的現象,讓人人都在相對平等的起跑線開始。這是怎樣的概念?2010年代末富裕國家的成人平均財富約為20萬歐元,即青年可獲一筆過12萬歐元。皮凱提認為,透過這樣的財富再分配,才可以促進社會及經濟活力,建立真正的公平社會。

這構思也是皮凱提新書出版以來最受討論的地方,畢竟重稅會怎樣影響經濟這一問題尚需解答。皮凱提也承認計劃激進,但並非無先例可循,財富稅和累進稅在20世紀為很多國家採納,也是二戰後西方不平等情况得以收窄的一大因素;員工參與企業治理在瑞典及德國亦非新鮮。他強調,其方案並不完美,可以修改,但最重要的是開啟討論,因為不平等已成一大急需解決的威脅。

說到不平等問題的迫切,氣候變化便是連帶的一大挑戰。馬克龍2017年以「Make Our Planet Great Again」來回應退出巴黎協議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儼如成為全球抗暖化的領袖。不過,漂亮言辭如何轉化為具體行動又是另一回事了。皮凱提稱,在碳排放上,國與國及人與人之間都存在不公。碳排放不僅是生產國的責任,也是消費者及進口國的責任,但現時各國排放只計算國內產出的溫室氣體,所消費的入口貨的碳足迹卻不計算在內。目前對抗氣候變化最常見的建議就是就碳排放按固定比例徵稅,不過,皮凱提指出,這制度將所有排放一視同仁,對發展中國家及每個國家的中下階層非常不公,也無助減排。因為全球一半排放是來自最富裕的10%人口,要大幅減排就要最富裕的一群大幅改變生活習慣。稅款對富裕一群來說微不足道,無礙繼續開私人飛機周遊列國;居於偏僻市郊的草根階層每天開車工作,稅款卻加重負擔。怎樣才能真正改變?這當然不是辦辦公關騷,讓大家作些環保承諾,又或少用幾根膠飲管便可了事。皮凱提稱,最好的方法便是在個人消費層面上以累進稅形式徵收碳排放,例如首5噸碳排放不收稅,然後才逐步遞增。

這樣徵碳稅一定複雜得多,目前是否可行也成疑。不過,當下全球權力及財富嚴重不均,政治生態,氣候變化及社會保障無一不倖免。與其說皮凱提如何不切實際,不如聽從他的勸告開始討論。當《金融時報》及《經濟學人》這些向來為自由市場經濟背書的刊物也連篇探討不平等的問題,你大概知道問題如何水深火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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