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政客難利用的Nostalgia

原文刊於2019年1月27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日本吸引人之處,在於人人都可開拓個人的空間;若要再隱私點,便要走進時光隧道,旁若無人般追尋消失的舊日足跡。我懷疑,可能正是因為要在繁忙的都市生活喘息,懷舊才會大行其道。

數年前在東京小住,碰巧神保町一家戲院趁小津安二郎誕生110周年、逝世50周年,兩個多月一口氣播放小津電影全集,一齣電影還要在不同時段播放數次,確保不會有漏網之魚。對影迷來說,就算日語不靈光,能在戲院大銀幕把小津電影看遍,還是誘人的奢侈。神保町有三樣「名物」:書店、咖哩和喫茶店,戲院附近有不少隱身小巷的喫茶店,我卻喜歡跑到老遠的一家老店打發時間。那是一家創業於昭和46年(1971)的店舖,已有50多年歷史,由兩兄弟主理。因為街坊價錢又鄰近鐵路站和寫字樓集中地,早上上班前和中午都擠得水泄不通。店內燈火通明,正好適合邊喝咖啡邊看書。牆上是店主工工整整的手寫價目表,收銀枱旁放着一部撥號黑電話,除了附近商店打來叫外賣,還有咖啡客的同事來電尋人……咖啡香、海苔多士的燒醬油味道、二手煙,跟舊時代的氛圍交織成一個奇妙的時空。

雖然變化日新月異,東京仍有不少這樣時光凝住了的老舖。好像是近6、7年的事吧,懷舊頓成風潮,坊間滿是老舖100選、舊地圖、歷史漫步之類的雜誌和書籍,昭和年代更是懷舊之選,書店與唱片舖更有昭和年代專櫃,據說頗暢銷。懷舊風潮大概叫人猜測跟人口老化有關。但據我毫不科學的觀察,懷舊的不只是經歷過昭和時代的一代。以那家昭和年代的喫茶店為例,近兩三年一大變化,便是除了老顧客外,便是多了好奇的年輕人前來,兩位老店主也樂意跟他們聊天。

日本向來是歷史俯拾即是的國家。無論是街道告示還是書店,歷史總是常伴左右,地方政府甚至準備歷史散步地圖供遊人按圖索驥;就算沒有那麼周到,路上豎立的牌子也會告訴遊人,這兒曾經是某某場所的遺址,那兒曾是某某作家的住處,儘管遺址早已不留絲毫痕跡。

大概消失得了無痕跡才引人入勝,於是歷史迷可以在東京的城市迷宮中追尋忠臣藏的足印;到西鄉隆盛在鹿兒島城山最後藏身的洞穴憑弔;到大久保利通遇刺的東京都千代田區紀尾井坂嘆息一番。Nostalgia一定要有點想像力,才能在虛實之間自由馳騁。

歷史也是地方政府推廣旅遊的良策。日本人有種本事,就是可以把任何嚴肅的事物變得kawaii。東京國立博物館老早拿古墳時代的埴輪(陪葬品)來宣傳,希望吸引青少年。至於離東京不遠的埼玉縣行田市,當地有幾座古墳,據說近年興起「古墳咖哩飯」,將飯以「前方後圓」的古墳形狀上碟,周圍佈置咖哩汁和蔬菜。古墳還未突然進入主流傳媒話題前,數年前曾到冷清的行田看古墳,不曉得「古墳咖哩飯」這玩意有沒有為行田市帶來人氣。

說到將歷史kawaii化,去年趁明治維新150年到鹿兒島一遊,差不多隨處可見粗眉大眼的西鄉隆盛卡通公仔,難免令人覺得突兀。在日本人心目中,這位明治維新英雄的人氣一直遠高於其他同時代人物。歷史上的西鄉隆盛很複雜,不容易把握,他是推翻幕府的一大功臣,但新政權建立後又跟時代格格不入,最終領導一班遭時代遺棄的武士叛變,在政府軍圍剿下自殺。面目複雜的西鄉到了今天,只留下「敬天愛人」一句曖昧遺訓,和一幅也不知道有多少真實成分的肖像。

正正是歷史曖昧的魅力,執政者總希望借歷史一把。去年明治維新150年,日本中央政府和涉及明治維新的地方政府全年都辦活動,首相安倍晉三去年新年講話便拿明治維新的歷史來勉勵國民克服國難,當年要克服的是西方殖民主義,現在的「國難」是少子化。這樣比附是否合理且不討論,但大部分日本人相信只把安倍講話當「耳邊風」。

安倍為明治維新紀念可謂用心良苦,連宣布競逐連任也跑到薩摩藩鹿兒島,強調自己出身自長州藩山口縣。雖然如此隆重其事,民間對明治維新反應冷淡。1968年明治維新100年的紀念儀式有1萬人出席;去年10月的儀式只有300人,也不見日皇影蹤。報章及電視雖然也見明治維新150年的報道,學者也紛紛討論明治維新的意義,自由派也一如既往質疑安倍對歷史的挪用,但一般日本人肯定不怎樣當一回事,頂多只當戲看(不過,NHK大河劇「西鄉殿」收視也低迷),更不要說什麼繼承明治維新精神了,明治維新150年便這樣悄悄過去了。

日本保守派不時批評新一代不懂歷史傳承,忘記日本的獨特性。經傳媒傳送後聲浪雖然顯得大,但在日本社會卻似乎難起漣漪,大家感興趣的是政客難以利用的Nostagia。這種Nostagia之所以難以利用,是因為對象都是很個人的事物。最近在神保町打書釘時,發現一本《昭和40年男》雙月刊,顧名思義,讀者群是昭和40年(1965年)左右出生的男性。如此專門針對某個年齡層固然令人驚奇,而且,真有那麼多題材供緬懷嗎?網上一查,才知道雜誌已經邁向第10個年頭。雜誌介紹的都是陪伴昭和40年出生一代成長的事件、電影、電視、歌曲、動畫、女神、鐵甲人等。最新一期的主題是「男人之苦」—指的固然是今年50周年、山田洋次執導的國民電影《男人之苦》,也談及昭和年間男性形像的轉變。

雖非生於昭和40年,也不是在日本社會成長,但雜誌讀來還是津津有味,畢竟在全球化下,不少大都會也有類似成長經驗,對香港侵沉日本流行文化長大一代猶甚。《昭和40年男》前總編輯北村明広2014年受訪說,昭和40年出生的一代經歷的是個美好年代,電視、電影、歌謠、西方音樂等娛樂各式各樣,也有一種未成熟的趣味。當然,那時代跟現在相比貧乏得多,街道也髒。他說,當時大家都有一種不得不改善生活的想法,作品總是洋溢熱情。

依今期《昭和40年男》的介紹,找了昭和40年推出的歌曲「新聞少年」來聽。「新聞少年」意即派報少年,歌曲是派報少年的自述,表現無懼風雨也要把報紙派送的敬業樂業精神。這種精神,相信大家看過《阿信的故事》都會明白是什麼一回事。

隨着日皇明仁今年4月退位、平成時代步向結束,坊間早有不少書籍雜誌回顧平成時代。長達64年的昭和時代既有戰爭與和平、也有經濟起飛的璀璨悅目,亦有一眾流行文化icon。1989年昭和時代結束至今仍然叫不少人緬懷。跟昭和時代相比,正好碰上泡沫爆破的平成時代似乎相形見拙,即使是泡沫爆破,日本的衰退卻是平淡如水:不是沒有傷痛,只是傷痛從不外露。

小泉純一郎、奧姆真理教、政權交代、少子化、阪神大震災、東日本大震災等都是回顧平成的關鍵字。不過,論最叫人有貼身感受的,還是雜誌《東京人》二月號談的互聯網衝擊。我常跟日本朋友說,沒法想像沒有智能手機查Navitime的時代,大家是怎樣換乘鐵路的。

有不少批評說,日本這代人太滿足現狀,對諸如人口老化等逼切問題缺乏危機感,也欠缺上一代的奮鬥精神。昭和時代璀璨的物質主義,到了平成時代已變了「低欲望社會」和「斷捨離」。回望80年代的泡沫經濟,夜夜苼歌(《昭和40年男》今期正好有一篇文章回望那時代),想想也夠累。人生無欲無求也沒有什麼不好,也不代表意志消沈,更不是對周遭人和事不聞不問,只是看透了人生孰輕孰重。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當年的年度漢字是「絆」 (Kizuna),意即切不斷的深厚情誼,哪怕是不同世代甚至是本來不相識的人,都有一絲關係,這關係比什麼都重要得多了。正如我每次踏進那家喫茶店,無論對上一次到訪是半年還是一兩天前,老店主跟我打招呼後,都記得這位遠方的客人要點的是什麼,自然送上,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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