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2018:服務現實的Nostalgia

原文刊於2018年12月30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8年是紀念年,一戰結束百年、1968年學運五十年、金融海嘯十年、日本明治維新150年、中國改革開放40年,還有可能快被淡忘的中國汶川地震十周年。明年2019年又是一連串紀念:有勢必大張旗鼓的紀念,又有巴不得你快點遺忘的紀念。在Nostalgia盛行的今天,歷史對人的意義何在?

Nostalgia:鄉愁、思鄉、懷舊。據已故哈佛大學比較文學教授Svetlana Boym在The Future of Nostalgia,瑞士醫生Johannes Hofer 1688年將兩個希臘語nostos(回家)及algos(痛苦)拼作新字,描述一種當時盛行於駐外士兵的疫症。Hofer說,Nostalgia導致知覺錯亂,患者跟當下脫節,只一心對故土癡癡期盼,茶飯不思,混淆過去及當下,分不清現實與想像,早期病癥有幻聽及見鬼,治療方法包括服鴉片或到阿爾卑斯山療養等。不過,法國醫生Jourdan Le Cointe在1789年提出,治療Nostalgia用恐怖和痛苦手段最為見效,他引用俄羅斯軍隊1733年的例子,軍中爆發Nostalgia,將軍為控制疫情,下令任何感染Nostalgia者活生生埋葬。活埋了兩三個思鄉成狂的士兵後,沒有士兵再敢思鄉了。

將過去浪漫化 民族主義者把戲

如果現在也這樣對待Nostalgia患者,恐怕不知要活埋多少人。昔日肆虐軍中的Nostalgia是思鄉,今人的Nostalgia則是緬懷昔日美好時光——雖然是否有他們腦海中的「昔日」往往值得商榷。單單在facebook分享昔日照片,大概沒有爭議可言:一張黑膠唱片、一座公共屋邨是否存在過,應沒有什麼好爭議;但若有人緬懷昔日公共屋邨如何體現睦鄰友好,哀嘆人情味消失,便可能惹來住過舊屋邨的朋友反駁:什麼人情味,我只嗅到垃圾味!

Nostalgia並非新現象,但近年成為熱門話題,論者用來解釋世界近年的紛亂:美國總統特朗普2016年爆冷當選,是因為一句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回應了白人的Nostalgia;英國脫歐也是因為緬懷昔日日不落國榮光,期待重建Global Britain。就算在香港,追憶黃金時代也蔚然成風。在西方,知識分子對此加以警剔,隨手翻一翻《金融時報》、《衛報》,不難發現諸如「Nostalgia has stolen the future」、「Toxic imperial nostalgia has infected the world」等警告。Nostalgia總將過去浪漫化,隱惡揚善,這種以美好的過去作招徠正是民族主義者的把戲。

英國智庫Demos 5月發表了長達300多頁的報告,分析英國、法國及德國的Nostalgia,主要針對英國2016年脫歐及德法兩國2017年大選,發現Nostalgia在政治愈來愈重要,選民不滿現實,政客都用昔日美好、傳統價值來動員。訪談調查發現,三國國民都不約而同感到國家步向衰落,最好的日子已成過去,身分認同正受威脅。德國貝塔斯曼基金會11月發表的調查也有類似的發現,有67%歐盟國家受訪者相信從前比現在好,當中意大利人最緬懷過去(77%),較不懷緬過去的是波蘭(59%),德國、法國及西班牙分別有61%、65%及64%人覺得過去比現在好。研究稱,最沉溺過去者往往傾向右翼。

Nostalgia非右翼專利

經過一戰及二戰洗禮的歐洲,對Nostalgia滿是警剔,擔心這種源於對當下不滿、對未來絕望的Nostalgia跟排外思想一拍即合,引致災難後果。然而,人類是歷史動物,Nostalgia不能避免,更不是右翼專利。法國是個十分懷舊的國家,法國總統歷來強調對歷史傳統的繼承,走中間路線的年輕總統馬克龍也不例外。早在競選總統時,馬克龍競選團隊便發布戴高樂的短片,戴高樂在片中說法國非左非右,暗示走中間路線的馬克龍是戴高樂的繼承人;馬克龍的勝利演說及官方肖像都滿是法國象徵。馬克龍今年也大舉紀念一戰結束百年,藉一戰的歷史教訓宣揚多邊主義理念,警剔民族主義的禍害。馬克龍的Nostalgia旨在鼓勵國民勇於面對未來、支持變革。

不過,歷史較實在,但未來卻總是晦暗不明。西方不少輿論把歐洲的希望寄託於馬克龍,但馬克龍所謂跟民族主義者不同的願景,可能最終只是另一個Nostalgia,一個回歸上世紀80至90年代新自由主義的Nostalgia。經過年底的「黃背心」運動,馬克龍的Nostalgia可否繼續下去,且拭目以待。

真相如何 對做大國夢者毫不重要

歷史學家多不喜歡Nostalgia及歷史紀念,畢竟,治史講求客觀,歷史紀念卻只是為現實服務。如果馬克龍真是那麼喜歡歷史,1968年學運紀念便不會無聲無息中過去。Nostalgia從來不關於歷史本身,而是今人的態度,就算歷史學家如何力竭聲嘶,指出大眾沉溺的所謂黃金時代其實藏污納垢,甚至根本沒有存在過,對做着大國夢的人來說根本毫不重要。

虛實交錯的Nostalgia不一定是壞事。特朗普2016年當選美國總統之際,百老匯正不知第幾天公演以美國首任財長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為題材的音樂劇Hamilton(音樂劇今年也在英國掀起旋風),副總統當選人彭斯選後去觀劇,演出者趁謝幕時發表演說,促新政府尊重多元美國,惹來特朗普炮轟。

音樂劇改編自Ron Chernow撰寫的傳記Alexander Hamilton,過往談美國獨立史,早死的漢密爾頓的名聲遠不及華盛頓、傑佛遜等人,但音樂劇卻重新發現這位來自加勒比海的國父。只要把該劇跟真正的美國立國史及現實對照,不難發現音樂劇對歷史及現實的批判詮釋。音樂劇把時下流行的hip-hop放到漢密爾頓口中,竟又毫不突兀地捕捉了漢密爾頓當年一個移民在美國矢志出人頭地的心情。劇中惹人談論之處,便是找來黑人、拉美裔演員來演華盛頓等開國元勛,提醒觀眾,美國實驗由一班白人男人展開,美國憲法所謂We The People其實排除了非白人及女人,現今的美國遠超開國元勛的想像,美國實驗還會繼續下去。Hamilton意外爆紅,跟社會期盼真知灼見的領袖帶領大家走出深淵有關,但也不失為滿懷希望的Nostalgia。

歷史太沉重 只有Nostalgia大生意夠實在

近日翻看英國歷史學家Tony Judt的Reappraisals: Reflections on the Forgotten Twentieth Century,他談到英國的「遺產產業」(The Heritage Industry)時語多不屑,說英國有種獨特的能力,能夠對假的歷史遺產產生真的懷舊情懷,同時喚起又否定歷史。他舉英國鐵路為例,指英國鐵路本身是眾所周知的笑話,但英國蒸汽火車路線和蒸汽火車博物館數量卻是全歐之冠,人們可以坐着Thomas the Tank Engine欣賞英國景色,尋訪作家Charlotte Bronte故居。在Nostalgia的幌子下,英國歷史問題及階級矛盾都抹走得乾乾淨淨。Tony Judt所描述的現象,今天早已遍佈全球。歷史太沉重,未來出路又不易找,只有Nostalgia這盤大生意夠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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