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生產bullshit jobs的世界害己害人

原文刊於2018年10月7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工作佔去人生大部分時間,以工作為題材的書籍或創作,總引起廣泛迴響。人類學家格雷伯(David Graeber)的著作 Bullshit Jobs今年甫推出,便引起議論紛紛,你我所從事的是否 Bullshit Job?你的工作消失了,世界會可惜嗎?

格雷伯的題材似乎老生常談。畢竟,共產主義祖師爺馬克思早提出「異化」觀念,認為資本主義社會講求分工的工作模式,令人難以從工作中得到滿足感;到了捷克作家卡夫卡筆下,架床壘屋的官僚制度更彷如惡夢。各種不滿工作的怨懟早已化成不同嬉笑怒罵之作,比利時2015年便出了一本 Comment Pourrir La Vie de Son Patron(中譯本:《如何讓老闆痛不欲生》),搜集匿名打工仔對付老闆的怪招,分享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搞破壞,例如在老闆的 PowerPoint加插咸相等。

格雷伯也是搜集打工仔的證辭,揭示現代工作如何 Bullshit。工作 BS不限於BS老闆,而是整個工作充斥着 BS工序,工作甚至整間公司以至整個行業都是BS。他們有任職某歐國家的外交部、有的任職創作公司的管理層,當中不少是他人眼中的「筍工」。但他們卻對「筍工」極度不安,因為撫心自問,工作既無趣也無意義,上班還要努力在上司和下屬前「扮忙」。

例如毫無電腦背景的歷史系畢業生 Eric在一間大型設計公司擔任 Interface Administrator。公司合伙人各懷鬼胎,Eric的存在只是要製造7個辦公室合作的假象,但老闆並不想 Eric實行什麼工作。Eric每天只是解答設計師一兩個如何上載檔案之類的問題。無所事事的Eric遲到早退,工作悠閒得可以每天一手拿法國《世界報》一手拿Le Petit Robert研習法文,法文進步神速。但Eric最終還是抵受不了要辭職,公司加薪挽留。理由?Eric認為,那是「因為我沒有能力執行他們不想執行的東西」。但這份「筍工」最終叫Eric崩潰劈炮。

一般人可能會想,如此「筍工」應該加以善用,學完法文可以學其他語言,也可以趁機會結交權貴,扶搖直上。格雷伯認為,Eric被「筍工」逼瘋可能跟他出身自藍領家庭有關:對藍領來說,製造有用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工作。

但現今工作有多少是製造真正有用的東西?格雷伯將Bullshit job分為五類,分別為僕役(flunky)、打手(goon)、補漏者(duct-tapers)、盤點員(box-ticker)、多餘的工頭(taskmaster)。這些bullshit job之所以出現,跟「管理封建主義」(Managerial feudalism)急促膨脹有關,高層就像封建時代的貴族,聘請一堆行政人員,把架構及程序弄得複雜,架構中人都知道所做的都是多餘的。

但有些 BS job其實似乎有意義,只是意義建基於一個崩壞的社會系統,為崩壞的系補漏的「補漏者」一點都不好玩。在英國非政府組織 (NGO)任職的Leslie,其機構的存在目的,便是指引有需要人士如何跨越政府福利申請程序的重重障礙。幫助有需要的人看似很有意義,但Leslie每天的工作便是將申請者的表格改寫,確保申請有適當的字眼通過審批電腦。Leslie 質疑,整個福利審批制度衍生連串 BS job,除了審批福利涉及的一大堆官僚外,還有一堆慈善組織的行政人員。Leslie不禁撫心自問,若整個體制涉及的官僚都去做有意義的工作,對社會更否更有益?(英國的福利系統如何旨在減低申請人意欲,可以看看英國導演堅盧治的作品。)

在大西洋另一邊廂的美國,醫療保健系統崩壞也產生一堆 BS job。Annie 任職一間所謂「醫療成本管理公司」,每天的工作也是處理申請表,還要有一個近乎虐待狂的上司。Annie此前是任職幼兒教師,但人工太低,她任職「醫療成本管理公司」令她首次獲得維生薪酬(Living wage),不過換來的是抑鬱。她說,跟辦公室處理文件相比,照顧小孩重要得多;照顧小孩涉及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但在辦公室內連談話也不可以,遑論人與人的接觸,這反差可能是令她抑鬱加劇的因由。

你可以選擇有意義的工作,但無法維生;做一份BS job雖然保證你有體面薪酬,但令人迷失其中,心身俱疲。格雷伯是2011年「佔領華爾街」的發起人之一。他憶述,不少人因為工作無法抽身參與,他們總表達類似的想法:「我想自己有點用,對其他人有點貢獻,至少不傷害人。但目前經濟制度的運作模式卻是,你若花時間關懷其他人,你只換來低薪,且債台高築,甚至連養家也不行」。

這裏或需要補充格雷伯對債務的看法。債務近年成為西方一大焦點,希臘債務危機曾是國際頭條,該國被迫緊縮,人民苦不堪言;而英美近年也因為大學學費急升,學生借貨完成學業後債台高築,人生便在還債渡過,也漸成為社會一大問題。格雷伯在 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中譯本:《債的歷史》)透過分析債在歷史上的演變,指出債被賦予太多道德意義,成為統治者與資本家操控人民的工具,「欠債還錢」成為各種剝削及不公義行為的藉口。結合債務及 BS job,人們便被困於崩壞的體制中營營役役、永不超生。

格雷伯早在2013年寫文章探討BS Jobs,惹來不少迴響,連《經濟學人》也刊登文章回應。《經人》文章從經濟效益角度回應格雷伯的質疑,指出全球經濟每個環節變得愈來愈複雜,也從而使社會更富裕,但無可否認也做成痛苦。理想的狀態會是由一個博學者去負責由設計階段到消費者服務熱線的整個程序,但這並不符合經濟效益,正如單由一名工匠製作整部汽車,而非生產線分工,汽車便不可能如此便宜。但《經人》不否定格雷伯提出的問題。文章指出,問題不在工作有沒有意義,而是在於近年的科技發展及經濟增長沒有怎樣令人類受惠,人類並未能有多點閒暇時間,過去25年實質工資增長緩慢,工時也沒有大幅減少,文章認為,發達經濟體必須應對這問題。

5年過去,格雷伯所指出的BS job現象更顯得迫切。除了迫在眉睫的機械人搶飯碗問題外,西方民粹主義崛起更是令人擔憂的現象。從事BS job的終日鬱鬱寡歡,但總算維持了生計;相反社會真正需要的shit job(如清潔工、看護員)薪酬卻長年偏低。真正生產有用東西的藍領眼見不事生產的「專業人士」坐享高薪,心生怨恨,投向民粹主義懷抱,將一切歸咎於全球化精英階層及移民——經常聲稱為被遺忘藍領拯命的美國總統特朗普便是煽動民粹情緒的高手。

面對民粹主義進逼,自由派都在苦尋藥方,但不少自由派卻是被困在BS job之中,難以關懷社會遑論推動變革。格雷伯相信「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是解決BS job問題的良方,既可以減省福利制度的行政開支,又可以鼓勵人們從事更有意義的工作,重拾人生意義,令社會更美好。「全民基本收入」可以如何實行,格雷伯並沒有詳細討論,但近年有關構思倡議者漸多,一些政府亦在試驗。這構想顯然衝擊不少既有思維(最常見的質疑是:這不是養懶人嗎?),實際效果亦有待驗證。不過,解決問題有賴想像力,正如英國文豪王爾德說,所謂進步,便是烏托邦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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